是极耐寻味的事实。试举一个很普通的例子。西洋中世纪拉丁诗里有个"何处是"的公式,来慨叹死亡的不饶恕人。英、法、德、意、俄、捷克各国诗都利用过这个公式,而最妙的莫如维荣的《古美人歌》:每一句先问何处是西洋的西施、南威或王昭君、杨贵妃,然后结句道:"可是何处是去年的雪呢?"
巧得很,中国诗里这个公式的应用最多,例如"壮士皆死尽,余人安在哉";〔句解:出自南北朝时诗人鲍照的《代挽歌》。〕"阁中帝子今何在,槛外长江空自流";〔句解:出自唐朝王勃的《滕王阁》。〕"今年花落颜色改,明年花开人谁在";"同来玩月人何在,风景依稀似去年";"春去也,人何处;人去也,春何处"。〔句解:出自清代诗人黄仲则的《酷相思 春暮》〕莎士比亚的《第十二夜》里的公爵也许要说:
够了,不再有了。就是有也不像从前那样美了。
中国诗人呢,他们都像拜伦《哀希腊》般的问:
他们在何处?你在何处?
问而不答,以问为答,给你一个回肠荡气的没有下落,吞言咽理的没有下文。余下的,像哈姆雷特临死所说,余下的只是静默--深挚于涕泪和叹息的静默。⑦
层解:第二层,中国诗的意韵之美"言有尽而意无穷",且富于暗示。
西洋读者也觉得中国诗笔力轻淡,词气安和。〔句解:这句是这一层的中心句。〕我们也有厚重的诗,给情感、思恋和典故压得腰弯背断。⑧可是中国诗的"比重"确低于西洋诗;〔句解:"比重"意为厚重程度。〕好比蛛丝网之于钢丝网。西洋诗的音调像乐队合奏,而中国诗的音调比较单薄,只像吹着芦管。⑨这跟语言的本质有关,例如法国诗调就比不上英国和德国诗调的雄厚,而英国和德国诗调比了拉丁诗调的沉重,又见得轻了。何况中国古诗人对于叫嚣和呐喊素来视为低品的。我们最豪放的狂歌比了你们的还是斯文;中国诗人狂得不过有凌风出尘的仙意,我造过aeromantic一个英文字来指示这种心理。你们的诗人狂起来可了不得!有拔木转石的兽力和惊天动地的神威,中国诗绝不是贵国惠特曼所谓"野蛮犬吠",而是文明人话,并且是谈话,不是演讲,像良心的声音又静又细--但有良心的人全听得见,除非耳朵太听惯了麦克风和无线电或者...... ⑩
我有意对中国诗的内容忽略不讲。中国诗跟西洋诗在内容上无甚差异;中国社交诗特别多,宗教诗几乎没有,如是而已。譬如田园诗――不是浪漫主义神秘地恋爱自然,而是古典主义的逍遥林下――有人认为是中国诗的特色。不过自从罗马霍瑞斯《讽训集》卷二第六首以后,跟中国田园诗同一型式的作品,在西洋诗卓然自成风会。又如下面两节诗是公认为洋溢着中国特具的情调的:"采菊东篱下,悠然见南山,山气日夕佳,飞鸟相与还。""众鸟高飞尽,孤云独去闲,相看两不厌,只有敬亭山。"我试举两首极普通的外国诗来比,第一是格雷《墓地哀歌》的首节:
晚钟送终了这一天
牛羊咻咻然徐度原野
农夫倦步长道回家,
仅余我与暮色平分此世界;
第二是歌德的《漫游者的夜歌》:
微风收木末,
群动息山头。
鸟眠静不噪,
我亦欲归休。
口吻情景和陶渊明、李太白相似得令人惊讶。中西诗不但内容常相同,并且作风也往往暗合。斯屈莱欠就说中国诗的安静使他联想起魏尔兰的作风。我在别处也曾详细说明贵国爱·伦坡的诗法所产生的纯粹诗,我们诗里几千年前早有了。○11